第11章(第1页)
昨晚余愿看书看得太晚,章书闻不想吵醒他,轻手轻脚地坐起来,见被子盖住了余愿的脑袋,将被子掀开一角,露出余愿闷得红通通的脸蛋。余愿年纪小,婴儿肥还没有褪去,章书闻忍不住戳了戳他软软的脸颊,手感很不错。街道已经有了人声,章书闻把门关严实,到水槽口洗漱。刺骨的冷水冻得他牙根发酸,他皱了下眉,将混着泡沫的水吐出来。章雄穿戴整齐正要出门,王如娟赶忙把一双棉手套塞给他,“别又忘记带了。”天一冷,章雄的手就开裂得像干枯的田地,常常是皮开肉绽的,擦多少润手霜都不管用。这是长年累月的毛病了,王如娟给他抹了厚厚的豆油也只能减轻一点症状。章雄憨厚地搔搔脑袋,将棉手套塞进口袋里。木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白粥和咸口小菜。章书闻用餐用一半,王如娟从房间里出来,把一条湛蓝的围巾放在凳子上。“阿姨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就自己做主了。”王如娟挂着笑,“这几天降温,路上围着吧。”围巾是王如娟自个儿织的,样式虽简单,用料却柔软暖和,很能御寒,一点儿不比市面上卖的差。章书闻望着女人温婉的笑容,神情也不自觉地变得柔和,“谢谢阿姨。”王如娟连忙摆手,“不客气不客气,愿愿也有呢,是米色的。”说到余愿,她望向紧闭的房门,“还在睡呢?”章书闻颔首,“他睡得晚,不叫醒他了。”吃过早餐,王如娟抢着要洗碗,章书闻没拗得过她,只好回房拿书包。余愿还在酣睡中,不到二十分钟,脑袋又藏到温暖的软壳里去。章书闻本来不想理,都走到门口了又折回去,蹲在床前再次将被子扯下来,压着声音笑问:“你是蜗牛吗?”睡着的余愿当然不会回答他。章书闻顶着狂烈的寒风出了门,空气里淬了冰碴子似的,好在有王如娟织的围巾阻止大半的风往他脖子里灌。一年半了,当初不想父亲重娶的念头早被冲淡。章书闻在王如娟身上见到了一个女人的坚韧与柔软。她并非生来就是令人倾佩的母亲,她也有过稚嫩天真的少女时光,也有过对所有美好的无限憧憬与幻想,最终因为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为一腔深沉似海的爱意,将她打磨成了母亲二字。而现在,她不单单是余愿的母亲,也将这份爱延续到了毫无血缘关系的章书闻身上。世人总歌颂母爱的伟大,殊不知为了冠上伟大的荣誉要付出怎样的代价。那是甜蜜的枷锁,是甘之如饴的自我贡献,是一个母亲嚼碎了骨头流干了眼泪才能得到的评价。章书闻抚摸着软和的围巾,仿佛借由这方寸的温暖触摸到王如娟在成为一个母亲的道路上挣扎与撑持。他忽而后悔方才在道谢之余,没能将那句“我很喜欢”说出口。协华的寄宿生居多,章书闻八点出头到学校时,走廊已经围满了晨读的同学。他在不绝于耳的“嘶嘶”声里走进教室,陈永乐立马奔到他面前捧上双手,“数学卷借我。”章书闻睨他一眼,将试卷抽出来卷成卷拍在陈永乐掌心,“我不想再被叫办公室了。”上一回缺心眼的陈永乐把最后一道大题也给抄了,虽然变着法儿地改了解答顺序,但以他的水平压根就做不出来,老师一眼就看出他抄了章书闻的答题思路,把两人叫到办公室教育了一顿。陈永乐弯腰喳的一声,拿着卷子飞快地“查漏补缺”。再有四个多月就中考了,毕业班的气氛逐渐凝重,就连以前那些吊儿郎当的学生都开始认真起来。近两次的模拟考年级排名开始出现小幅度的波动,到了下学期,这种起伏只会更大。章书闻确实是块读书的好料子,他记忆力佳懂得灵活变通,也足够勤勉刻苦,但依旧不敢掉以轻心,谁都不能保证会不会突然杀出一匹黑马将他从年级前三的位置挤下去。他不想赌,他比周围的人都需要高中学费减免的名额。“书闻,有人找。”找他的是隔壁班的学委,前几天章书闻托他堂妹打听点事。“你弟班那两个老师是出了名的暴脾气,我妹初一的时候也是他们教,没少挨骂。”“他们学校每一科的及格率都有指标,哪个学生考不及格就是重点关注对象,估计你弟就是因为这样被盯上了吧。”“之前也有家长投诉,但没用,他们不体罚,也不骂人,你拿他们没办法,其他的家长还觉得严格一点是好事。”走廊的风呼呼地吹,大部分同学都冻得回教室,章书闻却靠在栏杆上久久不动。陈永乐的手在章书闻面前晃了晃,“想什么那么入神?”章书闻抿抿唇,脑海中全是期中考后余愿灰暗的眼神。他轻轻地叹口气,为自己曾不分青红皂白要求余愿学习而产生自责感,与此同时,亦为自己无法改变现状而无可奈何——诚如同学所言,就算投诉到学校,更甚投诉到教育局,依旧无济于事。有大把维护铁血教育的家长,老师也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教学方法,若是因此再让余愿受到针对,就更是得不偿失。他并不觉得应试教育有多么的让人深恶痛绝,这对大多数人来说已经是一条相对公平的道路。只是不必寻求一个结果的余愿不小心闯入了这个大型修罗场里,因此也得接受“一分干掉一个操场的人”这样不成文的规则。如果能给余愿更多的选择......客观的条件就摆在眼前,这无疑是天方夜谭。在无可逃避的实况面前,章书闻愈发矢志定要在未来的某一天摆脱这种无能为力感。他沉着地答了陈永乐的话,“没事。”放学后,章书闻特地绕道去了附近的书店,拿着攒下来的零花买了一桶显色度极佳的彩色铅笔和两册动物绘本。傍晚六点,天已经迫不及待关灯休眠,台灯勤勤恳恳地代替太阳轮班照亮路道。章书闻走到榕树下,意料之外没看见趴在窗沿迎接他的余愿,怀着些许惊讶与好奇,章书闻打开了家门。章雄和王如娟还没有下班,家里静悄悄的。章书闻在房间的书桌处找到了正在拼拼图的余愿。余愿没像往常一般热情地喊他哥哥,从章书闻的角度看去,余愿微微鼓着腮,似乎正在生气。章书闻放下双肩包走过去,随手拨弄了下拼图碎片。余愿抬起眼看他,看一眼又扭回去了。章书闻问:“谁惹你了?”余愿沉默地将碎片摆在正确的位置。章书闻弯腰看他,“怎么不理我?”两人认识这么久,章书闻还是头一回见余愿“耍小性子”,既觉稀奇又觉有趣。他揉揉余愿的脑袋,坐下来,耐性地等余愿肯开口。余愿果然不多加就咕哝着,“早上哥哥不叫我......”章书闻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失笑道:“我想你多睡会。”他知道余愿有些强迫症,想必他没叫醒余愿打破了这些日子以来余愿送他上学的规律,干脆连迎接他的步骤都省去了,甚至还生起了他的气。章书闻把在书店买的彩铅和绘本拿出来放在桌上。余愿眼睛慢慢睁大,秀气的脸庞被点亮了一般的白净,惊喜地望着眼前人。章书闻将塑封拆了,翻开色彩明丽的动物绘本,“看看这是什么?”余愿被彩色吸引,立刻就将不搭理章书闻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他珍惜地摸着光滑绘本上的金钱豹,指尖和章书闻的抵在一块儿,脆生生道:“猎豹!”南方家里没有暖气,室内的温度比室外还低,余愿的手冻得像冰块。章书闻想了想,将王如娟编织的围巾解下来,主动地将一半绕在余愿的脖子上保暖。湛蓝色的围巾像一条脐带将两人密不可分地束缚在一起,共同汲取来自王如娟温暖的爱意。余愿兴高采烈地指认着绘本里来自世界各地的猛兽和珍禽。小小的屋子被寒冽裹挟,章书闻听着余愿清脆的声音,抓住余愿冰凉的手,低声地、认真地说:“余愿,以后不会了。”余愿安静下来,不明所以地盯着章书闻,很快地绽放出一个笑容,“那哥哥明天要叫醒我。”章书闻的脑袋和余愿的抵在一起,笑着嗯了声。以后再也不会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情了。第18章旧历新年将到,大街小巷和超市十年如一日放起了经典曲目,到处都能听到“恭喜你发财,恭喜你精彩”的歌声。广城的道路上挂满了红灯笼红彩带,用最热烈的色彩迎新春。住在城中村的大多数都是外地务工者,新年一到纷纷回老家过年,楼下的便利店和烧烤店大门紧闭,小巷子里往来的人锐减,昔日热闹的城中村变得沉寂。年二十六,章雄和王如娟所在的工厂陆续收工,两人忙碌了一整年,终于有了小长假。他们都扎根在广城,对老家并没有太多的牵挂,因而每年都还是留在此地。除夕前一晚,章雄和王如娟难得地带两个孩子去大型商城购物。二人特地穿上了崭新的衣物,章雄甚至还把结婚时穿的皮鞋给找了出来。他在地上蹬了蹬,嘿嘿笑问:“怎么样?”王如娟将熨好的外套递给他,“气派得很。”章书闻今年个子窜得飞快,身形像棵挺拔的杨树,高挑修长,去年的裤子短了一截,衣柜里都添了新的。他穿不下的衣服就给余愿,正正好合身,但新年这会儿是不穿旧衣的,余愿也有新装——杏色的外套,右下角有个天蓝色的大口袋,装着章书闻给他的柠檬糖。商城年味浓郁,入眼尽是鲜艳的大红色,各式的礼品看得人眼花缭乱。一家四口在堆堆挤挤的人群里缓慢前行,章书闻牵着余愿的手防止对方被冲散。“这盒坚果给小姑吧。”王如娟拿起一个新年礼盒,询问章雄的意见。郑智撞人事件后,章小月为了尽早还清章雄给的五万块,每天下班后还到大排档给人洗碗,但无疑是杯水车薪,至今也就还了三千多块,憔悴得没个人形。王如娟到底心善,不忍她这么拖累自己的身体,私下找章小月聊过,把章小月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她没法赞同章小月对郑智的溺爱,更无从劝说,但能体会章小月的不易。章雄把礼盒放进购物车里,见余愿好奇地盯着天花板垂下来的大型同心结,走到一旁取了两个巴掌大的,递到余愿面前,“买这个回家好不好?”余愿小鸡啄米地点头。王如娟看了眼价格,“太贵了,买一个就好。”余愿却把一个同心结塞到了章书闻的手上,“哥哥也要。”“难得过年,孩子开心最重要.....”章书闻对挂饰没什么兴趣,但余愿对花花绿绿的东西喜欢得紧,抓着流穗看个不停。他将镂空的饰品抬高了点端详着,看着晃啊晃的穗条和余愿的笑脸,最终还是没偷偷把同心结放回原位。四人走走停停,购物车里的物件渐渐多了。快走到玩具区时,章书闻被余愿拉到一旁看成套的塑胶恐龙,王如娟的脚步却猝然一停。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几步开外有一对夫妻带着两个女儿在购物,一个约莫七八岁,年纪小一点的女孩被女人抱在臂弯里,正吵闹着要买洋娃娃。“我们回去再买。”女人哄着。小女孩却尖叫起来,“我就要买,我就要现在买!”男人的脸上满是不耐烦,“你怎么带孩子的.....”吵嚷的一家子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众人都嫌弃地皱起眉。章雄离他们近,摇摇头对王如娟说:“我们走吧。”王如娟出神地诶诶两声,仿佛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握住余愿的手要离开。章书闻敏锐地察觉出王如娟的紧绷,没有多问。小女孩没能买到心仪的玩具,不顾是在公众场合嚎啕大哭起来,女人哄不住她,尴尬得要去捂住孩子的嘴。男人许是觉得丢脸,竟抛下母子快步往前走,嘴里不干不净骂着什么。他走得匆忙,人流又太密集,狠狠地撞上了章雄的肩,出口就吼,“你没长眼睛啊?”章雄被撞得一个趔趄,男人看向王如娟,眼睛瞪大,“如娟?”王如娟脸色更难看,下意识将余愿藏到了身后。章书闻一瞬间就猜出了男人的身份——王如娟的前夫,余愿的生父,余鸿。他条件反射地看向余愿,余愿正怯怯地从王如娟身后探出脑袋瞅着男人。“这是?”余鸿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想要看清余愿的长相。王如娟像只护崽的母鸡,“跟你无关。”章雄也反应过来男人的身份,他有些局促,却还是毫不犹豫地挡在了王如娟面前,对余鸿点了下头,“你好。”“阿雄,别理他。”王如娟也没想到会在大好日子遇到这么晦气的人,“还有东西没买呢。”余鸿还在伸长了脖子看余愿。匆匆忙忙前来的导购对余鸿道:“先生,请问那边是你的家人吗?”状况外的余愿扭头,被章书闻压着后脑勺转回来了,“不准看。”余愿很听章书闻的话,乖乖地直视前方,又玩起了手中的同心结。因为见到了不想见到的人,章雄和王如娟也没有了购物的心情,一家子结了账回程。商场外的广场有很多小摊贩,章书闻给余愿买了串糖葫芦拿着吃。王如娟心情低落,在余愿要分享给她糖葫芦时勉强笑道:“妈妈不吃。”她和余鸿已经好多年没见过面了,但因为有共同认识的人,她大概知道一些情况:余鸿的妻子七年前生了个女儿,余家想要凑个好字,结果第二胎还是姑娘。她心里很是焦急,不单单因为遇到余鸿,更因为余鸿刚才问起了余愿。王如娟是在水深火热里逃生里的,知道余家人有那么无赖,更知道她那个的婆婆对孙子的执念。以前他们嫌弃余愿有自闭症,迫不及待地将他们娘俩踹出门娶新妇,而今余鸿的妻子年纪也不小了,看样子没法再给他们添丁,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把主意打到余愿身上。章雄笨拙地安慰她,“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王如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余愿咬下一颗酸溜溜的冰糖葫芦,懵懂地看着红了眼睛的妈妈,走过去张开双臂抱住了王如娟。王如娟在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广场落下泪来,“愿愿,妈妈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风呼呼吹着,明天有冷空气来袭,夜里温度骤降,窗外的榕树被风打得猎猎作响。洗好澡的余愿钻进被窝里,他头发还没有全然擦干,王如娟在外头唤道:“愿愿.....”章书闻应声,“阿姨,我帮他吹头发吧。”“那麻烦你了。”章书闻把被子里的余愿捞出来,身体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颗湿润的脑袋。他打开吹风机,就在床上替余愿吹干。余愿很配合,只是热风吹到他的耳后有些冒痒,他不禁边缩着肩膀躲边笑。章书闻摁住他的头顶,“就好了。”余愿抬起被子把脸蛋也蒙住,只露出一双水润润的大眼睛,瓮声瓮气地喊了声哥哥。“嗯?”得到回应的余愿扬声,“哥哥!”章书闻笑笑,“嗯。”他摸下了余愿的发根,已经全然干燥了,这才将吹风机收起来。转过身一看,余愿果然又埋到被子里去,连根头发丝都见不到了。今夜出了门,一番折腾下来已经到了睡点,章书闻收拾妥当上了床。余愿把被子的四角都掖住,章书闻扯了扯,“不让我睡啊?”话音方落他就劈头盖脸被罩住了,眼前彻底暗了下来。余愿像条泥鳅一样不安分地在被窝里动来动去,章书闻抓了几次才握住他的双手,一把擒在掌心,低声问:“你知不知道今晚见到的是谁?”“我知道!”章书闻一怔。“是喷火龙。”章书闻神色松动,他还是握着余愿的手,说:“那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喷火龙,不要搭理他,好吗?”余愿被闷得难受,挣扎着想掀开被子,没立刻回答章书闻的话。见到余鸿后,章书闻也说不清为什么心口会像压着东西似的,仿佛在担忧着哪一天余鸿会将余愿带离这个家。他听到章雄和王如娟的对话了。“愿愿是我辛辛苦苦带大的,他一分抚养费都没出过,如果真敢和我争愿愿,我拿命跟他拼了。”“不要太担心,法院不会乱判的,谁都知道愿愿是你的小孩。”“你说得对,我只当愿愿有妈没爸,在他上小学的时候我就跟所有人说过他爸死了。”余愿迟迟不回应让章书闻呼吸渐重,手上的力度也不自觉收紧了。他早把余愿当成了至亲,这个家少一个人都不可以。章书闻重复着,像最有耐心的老师,“余愿,不要搭理喷火龙,好吗?”厚重的棉被如同一个孕育胚胎的温房将两人罩在一块儿,连呼吸和心跳都是同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