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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破狼小说人物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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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第1页)

  长庚奇道:“真事?难不成是装的?”  “当然是装的,”老仆妇边走边叹道,“咱家小侯爷小时候,不上几板子真章,别指望能让他掉真眼泪,你看他满院子哭,干打雷不下雨,嘴里的词一套一套的,动辄就可怜巴巴地来一句‘娘,你不喜欢我了吗?你不要我了吗?我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吗?’要不然就‘娘是想换一个比我好的弟弟吗?我都改了,求求您别换弟弟,我就一个娘,要是也不疼我,我就成了没人要的野孩子了’……听得人心肝乱颤,公主都不忍心下手收拾他。”  长庚一想那情景,笑得喘不上气来,顾昀不愧是兵法大家,从小就知道“虚实相生”“攻心为上”。  老仆妇眼角的皱纹中笑意一闪而过,随后她话音忽然一转:“后来去了一趟边疆,回来就什么都变了。”  长庚脸上的笑容渐消。  老妇兀自回忆道:“每天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不理人,也不哭,送饭进去,怎么拿进去怎么推出来,谁哄也不开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原来是个小猴子,回来以后成了个小鬼,整个人都变了——过了有两三个月,老侯爷才安顿了北边的事回府……唉,他还不如不回来。要我说,老侯爷待自己的儿子也真是狠,大概也是出了那么档子事,怕他真就这么废了吧。”  长庚轻声问道:“怎么?”  “老侯爷一脚踹开他那房门,生生把他从屋里揪了出来,您想,他眼睛受了那么重的伤,乍见天光怎么会不疼?一边踉踉跄跄地跟着一边流眼泪,这回是真眼泪,反而一声没吭。”老仆妇伸手一指,“就是那片小池塘,老侯爷把马鞭子网成一圈,圈在侯爷脖子上,按着他的头逼着他往水里看,冲着他的耳朵吼‘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配姓顾吗’。”  长庚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荒了多年的池子早已经干了,这两天才重新注了水,养了几条新鱼,正悠然自得地摆尾来去。  “小侯爷喉咙卡在马鞭上,吼回去说‘我看不见’。”  长庚随着她的话好像回到了若干年前,握着“鸡毛掸子”的手微微地抽动了一下。  “老侯爷就把他的头按进水里,说‘看不见你趴在水里好好看,要不然你自己站起来,要不然你找根房梁吊死,顾家宁可绝后,也不留废物!’”老仆妇说到这里,摇摇头,“这么多年了,我这老婆子都一字不落地记得,真是太狠了。”  两人之间短暂地没有了声息,过了不知多久,长庚才轻声问道:“老侯爷舍得?”  “为人父母的,自然都心疼,可是舍不得还能怎么办呢?老侯爷说,骨头断了,只能用钢钉楔上,越是痛苦的绝境,越不能让他感觉到一点可以依赖的依仗,否则他自己会靠过去,一辈子都站不起来。”老仆妇道,“老侯爷要是不舍得,十几年前谁能名正言顺地出手收拾零落各地的玄铁营?”  没有玄铁营,说不定大梁早在当年西域诸国第一次叛乱的时候就已经被人一步一步地蚕食鲸吞,恐怕都轮不上西洋人千里迢迢地跑来咬一口。他们这些锦绣从中的旧王公,还能荣华富贵到什么时候呢?  “寒冬腊月里,不许家人给他穿一件御寒的棉衣,冻得那孩子手脚都是青的,回到屋里碗都端不住,一天到晚十多个铁傀儡围着他转,老侯爷在一边看着,好像哪怕他死了也绝不眨一下眼……过了有两三年的光景吧,他们夫妇先后去了,元和皇上才把小侯爷接进宫。”老仆妇话音一顿,便听拐角处传来一声尖利的鸟鸣,两人一抬头,正看见那顾昀拎着个鸟笼子从那边溜达过来,原来姓沈的倒霉鸟被他恶意晃得七荤八素,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好扯着嗓子尖叫。  自从顾昀腾出手来,有时间修理这只鸟后,他在这场人与鸟的斗争中就从未立过下风,此时拎着胜利成果出来溜达,可谓是春风得意——得意到看清了长庚手里拿着的东西,他先是眯了一下眼,随后脸色陡然黑了。  顾昀快步走过来,一把将那“鸡毛掸子”抢过来:“什么破玩意也翻出来玩,没溜!”  如影随形多年的伤病即便治好了,也很容易有后遗症,比如顾昀一辈子也不太可能完全地耳聪目明,比如长庚虽然摆脱了噩梦缠身,但稍有劳累与思虑,夜里仍然会多梦。  这天晚上,不知是不是还惦记着那根被顾昀抢走的“鸡毛掸子”,长庚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走进了侯府,却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安定侯府,至少没有他印象里那么萧条,人来人往,显得更有人气。  远远的,长庚听见一阵金铁声,他循声过去,见后院地空地中,一群杀气腾腾的铁傀儡正在围攻一个小男孩。那小男孩眼睛上蒙着一层黑布,盖住了半张脸,艰难地左右躲闪着。  忽然,一个铁傀儡从身后靠近了他,手中的长刀已经换成了铁棍,向他横扫而来,仿佛是感觉到了来者不善的风声,那小男孩下意识地想要躲开。  慢着,不能这么躲!  长庚心里一瞬间浮起多年前有人告诉过他的话:“你心里慌,脚下就飘,脚下若是站不稳,再厉害的剑法也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退缩是人之常情,但你会很难在短时间里凝聚反击之力,反而会手忙脚乱地落到对方手里。”  男孩的速度当然不可能快过铁傀儡,他一瞬间犹豫瑟缩后,很快被铁傀儡追上,一声巨响,那怪物的铁棍狠狠地砸在稚嫩的后背上,衣服当场崩裂了,露出里面的护心甲,人已经飞了出去。  长庚忙赶上前去,一把将半身尘土的小男孩抱了起来,同时反手抽出他腰间的佩剑,接连钉住了几个不依不饶追上来的铁傀儡。  他将那佩剑扔下,手有些哆嗦地想去解开男孩脸上的布条,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长庚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中年人背负双手,缓缓地走过来。那男人身穿便装,面容清秀,像个风度翩翩的饱学之士,可是那双眼睛却是带着戾气的,直面的时候,目光里像是有千军万马的刀光剑影。  长庚从未见过这个人,尽管成年后的顾昀和他长得不怎么像,但还是一照面就认出了此人的身份——五官脸型不像,这父子身上却有种神似的东西一脉相承。  那人站定了,对长庚道:“你就算把他从这里带走,也养不大他,就算勉强带大,稍有风雨,他也经受不住……”  长庚小心地将那男孩瘦小的身体抱起来:“他可以依靠我。”  老安定侯摇摇头,长庚骤然听见身后金匣子燃烧时的轰鸣,飞快地抱着男孩闪身一躲,只见方才被他钉住的一帮铁傀儡整饬有序地围了过来,个个原地一分为二,不过片刻,已经成了一支铁铸的重甲军,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远处传来一声模糊不清的梆子声,铁傀儡集体动了,一拥而上。  长庚只好抱起小顾昀夺路狂奔,跑得狼狈不堪,心里想冲那漠然旁观的老男人吼叫一通——我连风雨飘摇的旧江山都能收拾,难道还庇护不了一个顾昀吗?  然而梦里叫不出声音,他在仓皇逃窜中一脚踩空,长庚心里重重的一跳,伸手一抓,抓住了一只手,他蓦地睁开眼,见屋里汽灯已经打开,外面天还没亮,自己正紧紧地握着顾昀的手。  顾昀在他头上摸了一把:“怎么今天叫不醒?是不是哪不舒服?”  长庚愣愣地看了他片刻:“做了个梦。”  顾昀吓了一跳。  “不是噩梦,不是乌尔骨。”长庚翻了个身,抱着他一只手,将他一条胳膊都卷进怀里,额头抵在顾昀手肘上轻轻地蹭了一下,低声道,“梦见我从老侯爷手里把你抢走了,你爹派了一个营的铁傀儡追杀我。”  顾昀先是愣了愣,随后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手臂用了一点力气把赖床的皇上从被子里拽了出来,抽出自己的胳膊:“胆子不小啊陛下,他老人家手上有十万阴兵呢——行了,威风完了,快起来,今天有大朝会。唔,说来也是到清明了,莫非他在那边缺纸钱用,特意来提醒?”  长庚坐在床边看着他,借着灯光从头到脚看了个够,直到顾昀把衣服穿好,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你爹缺纸钱用,为什么找我不找你?”  “看你好欺负吧。”顾昀笑道,随后他的笑容渐渐变了一点味道,“我不欠他什么,我估计他不好意思来见我。”  清明那天,长庚特意空出大半天来,陪着顾昀祭扫先人陵墓。  顾昀在神位面前活像修了闭口禅,半句话也没有,只是完成任务似的烧完了纸,随后就冷漠地站在了一边。  这些年多年所作所为,他不必说,那两位也该泉下有知。  倒是长庚认认真真地上了香,祭了酒,当着顾昀的面不好说出声,便在心里默念道:“我以后会照顾好他,二位放心,别再往他身上楔钢钉了。”  “走了。”顾昀轻轻地拉了他一把。  长庚回过神来,正要跟他回去,便见顾昀漠然地转向公主的灵位:“看好你家驸马,让他没事在下面老实待着,少来骚扰我的人。”  长庚:“……”  随行的霍郸听了这番大逆不道的话,险些跪下一头磕死在老侯爷面前。顾昀轻哼了一声,转头拉着长庚走了。  别说,他说话果然很管用,从那以后,长庚再也没有梦见过顾老侯爷和他的铁傀儡大军。130、END番外五烟火人间番外六盛世安康番外五烟火人间经过了非常艰难的一年之后,四境安定,军中改革已经在顾昀态度鲜明的协助下顺风顺水地推了下去,沈易则终于鼓足了勇气,来到皇上面前请辞,长庚听说后没表态,只将请辞的折子留中不发,让沈易自己回家好好想想。  沈将军折子上说的都是冠冕堂皇的屁话,实际他要请辞只有一个理由——他想回家娶媳妇,媳妇家环境复杂,恐怕不愿意和官府扯上关系,因此他打算挂印回家,收拾收拾做点踏实的产业,带着家产给人家当上门女婿去。作者有话要说:  长庚回家问道:“子熹,你说这事沈老爷子知道吗?”  顾昀:“说不准,知道不知道他爹也管不了他。”  沈季平其人,看似温和圆滑,性子软又好欺负,然而观其行事,每每决断都必要惊世骇俗,专注离经叛道了半辈子,可偏偏大家还是有种他是个“稳妥人”的错觉,真是分毫毕现地演绎了何为“咬人的狗不叫”。  此人所托志向一次比一次奇诡——经历了从“翰林”到“长臂师”到“丘八”到“将军”再到“上门女婿”等一系列毫无铺垫的转折。  摊上这么个儿子,难怪沈老爷子早早回家修仙去了。  顾昀叹了口气:“算了,过两天我去找沈季平聊聊。”  长庚一听,顿时脸黑了——又要聊!  这俩货一聊起来,不定又能聊到哪杆子陈年旧事,到时候那伙乱七八糟的兵痞子们一凑能凑一大桌,小酒一喝,下酒小菜一吃……虽然长庚知道顾昀只是当面卖乖,背着他的时候不大会放纵自己胡吃海喝,但肯定又要野在北大营夜不归宿,那也讨厌死了。  于是皇上虽然当面没说什么,转脸就给陈轻絮写了封信,告知此事,信中十分恳切地对她说“国家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像沈大人这样的股肱之臣,此时挂印离去于公于私都太过可惜”云云……  挂印辞官之事沈易从未跟陈轻絮提起过,完全是自作主张。  陈姑娘收了长庚的信,当天就默不作声地赶回了山西老家,三下五除二地摆平了陈家上下,然后借西北到京城之间试运行的大雕飞回了京城,找到沈易面前,直白地质问道:“我才是陈家的家主,你对陈家有什么疑虑,为什么不来找我解决?”  沈易:“……”  这件事被顾昀听说,拿回家足足笑了小半年,小半年后,各地驻军将领纷纷发来贺信,恭贺沈将军终于找了个显赫的人家把自己嫁出去了,并且强烈要求安定侯代表所有“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弟兄们闹一次轰轰烈烈的洞房。  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事顾昀当然欣然应允,提前好几天,他一边在沈府帮忙,一边想了十多种方法折腾沈易。  沈易通过与姓顾的漫长的斗智斗勇经验,已经达到了只看他一个坏笑,就知道他心里打了什么馊主意的地步,为求保命,他提前给自己找了一位后援——私下里去见了皇帝陛下。  沈易公事公办一般地对长庚道:“皇上,臣这一阵子整理旧物,突然想起当年在江南战场上顾帅曾经交给臣四封信,其中有两封是给皇上的私信,一封臣当年已经奉命发出,还有另一封,一直未有机会,也不知是写了什么,皇上可需臣呈上?”  长庚一听就能猜出是怎么回事——顾昀战前准备了一沓信四处安稳人心,剩下一封至今没发出来,恐怕多半就是遗书。  他迟疑了一下:“那就有劳沈卿了。”  “微臣不敢,”沈易搓了搓手,“皇上,臣还有一事相求……”  要制住顾昀非常容易,只是沈易这么多年没摸到法门而已,长庚却已经驾轻就熟。  他只要回去跟顾昀说一句:“陈姑娘这么多年怪不容易的,就想好好嫁个人。”  顾昀立刻二话不说将兄弟们的嘱托抛到了九霄云外,非但没有捣蛋,还自掏腰包从灵枢院下属的面向民用的分部订了一批新做的烟花,良辰吉时一到,京城沈府与远郊北大营两边一起点了,炸了个火树银花不夜天。  虽然没有人闹,但架不住沈易自己酒量差,一圈宾客敬下来,新郎到底还是喝多了,大着舌头端着两个杯子到顾昀面前,他有满肚子话要说,打了个酒嗝,才猛然想起众目睽睽,很多话不好说,一时间迷迷瞪瞪地站在那,看起来呆呆的。  顾昀叹道:“出息啊季平兄。”  说完将两杯酒都接过来,互相碰了一下,一气替他喝了。  顾昀从开始帮沈易筹备这事开始,就莫名其妙地开心,不是“中状元”“打胜仗”那种突如其来实质性的开心,仔细想也没什么具体的开心事,但就是看什么都顺眼,看什么都很愉悦。  沈易一把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抱了他一把,要哭不笑的,像是不知怎么表达好了。  顾昀小声道:“这回美满了?”  沈易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用力点头。  早年出征的时候,谁会想到还能有今天呢?  顾昀:“往后日子好好过,对老婆别那么多屁话。”  沈易哭笑不得,只好攥着拳头用力在顾昀后背上捶了两下。  “行了,别把鼻涕摸我身上,也别让新娘子久等,”顾昀推了他一把,“我在这替你挡着,去吧。”  沈易往前走了两步,回头一看,果然,顾昀柱子似的往那一戳,还真就没人敢上前再纠缠自己了,他突然又有点多愁善感起来——顾将军一辈子守过国门,守过城门,守过宫门,这一次居然大材小用地给他守了房门……而他看起来还守得非常高兴。  沈易鼻子一酸,心里就十分过意不去,三步两步赶回来,飞快地在顾昀耳边坦白道:“子熹,你在江南写的那封没来得及拆的信,我交给皇上了,你……咳……总之……那个……我先走了。”  顾昀:“……”  他从小欺负着沈易长大,好不容易对此人好了一回,不料竟然遭到这种出卖,着实吃了一回现世报。  一场热热闹闹的婚宴结束,顾昀硬着头皮回了侯府——长庚喝了一杯喜酒撂下赏就走了,皇上亲自来已经是表示荣宠,待太久别人也不自在,这会早就在家等他,屋里的灯还亮着。  顾昀路上想出个馊主意,让人拿了一壶烈酒,洒在前襟衣袖上,让自己闻起来像个人形的酒壶,这才屏退下人,装得“踉踉跄跄”地用力推开门。  长庚正在灯下看什么东西,被门外的风和扑鼻的酒气惊动,他微微皱起眉,一抬头就看见顾昀被门槛绊了一下,笔直地摔了进来,长庚忙将手里的东西一推,飞快地上前接住他,被顾昀一双手冰得激灵了一下。  顾昀虽然平时活蹦乱跳,但是不管三伏还是酷暑,手脚总是冰凉,药石毕竟伤身,然而他自己不吱声,长庚平时也不敢表露太过,只好心细如发地小心看顾,而与此同时,顾昀也没再坚持他寒冬腊月里单衣四处飘的习惯,两人之间磨合出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长庚想将他的双手拢进怀里,然而醉鬼不配合,酒疯撒得武艺高强,弄得他左支右绌。  长庚:“子熹!天……这是喝了多少?你今天解禁了吗?”  顾昀哼了一声,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他身上,一双手乱七八糟地在他腰上乱摸,趁着长庚忙着对付自己,一把将人推到了桌案边,同时偷偷睁开眼,越过长庚的肩膀飞快地在桌上一扫,居然一眼看见了那封被自己丢到脑后的信,并且还没来得及拆封!  顾昀心里一阵大乐,暗道一声侥幸,当机立断假装撒酒疯,脚下磕绊了一下,侧身撞到了桌案上,将桌子撞翻了,“咣当”一声,桌上的纸笔砸了一地。长庚也险些被他带趴下,忙狼狈地托住他,连拖再抱地将这不老实的人架上床,愣是给折腾出一脑门汗。  那醉鬼仍不肯老实躺下,迷迷糊糊地拉着他叫道:“美人……别走。”  长庚青筋暴跳地问道:“叫谁呢?”  顾昀:“……心肝长庚。”  他声音又低又哑,还带了一点含混,叫得长庚头皮一麻。  顾昀双臂一摊:“陪义父……唔……小卧片刻……义父喜欢死你了……”  长庚:“……”  他整洁惯了,其实很想回头把倒成一团的桌子扶起来收拾好,可是被顾昀缠得没办法,艰难地抉择了一会,在“洁癖”与“色心”中,陛下还是屈从了后者,于是翻身灭灯拽下了床帐。  等长庚第二天回过神来想收拾的时候,发现桌上那一堆重要的与不重要的东西里少了一封始终没下定决心拆看的信,这才知道自己“色令智昏”,又让某人糊弄了。  顾昀装傻充愣的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力举世无双,口风比玄甲上的金匣子还严丝合缝,拒不承认世上曾经存在过这一封“信”,而唯一的知情人沈易自知心虚,每天就会装死,坚决不肯露面作证。  长庚惦记了大半年,始终没有打探出那封信的下落和内容,渐渐的也就不再耿耿于怀了。  想来他当时没有鼓足勇气第一时间打开,乃至于最后给了顾昀可乘之机偷梁换柱,可能是注定了跟那封“绝笔”有缘无分,这岂不是个吉利的说法吗?  真真实实的人还在活蹦乱跳地和他斗心眼,做什么非要知道那伤心话呢?  长庚觉得这回自己大可以信一次顾昀的鬼话——世上本来就没有过这样一封信。番外六盛世安康  要说起来,太子李铮的命算好还是不好呢?  其实很难一概而论。  他乃是隆安先帝的皇后所出,是嫡非长,上面有个野心勃勃的大哥,按照常理来看,等他长大成人,很可能会走上一条跟自己大哥拼娘争宠、你死我活地打储君保卫战的道路。  太子生性温柔宁静——温柔随了他的祖父,宁静随了他的娘,二者都不是什么为人君的好榜样,他母后多愁多病,母家没什么势力,本人谈不上野心,也没什么主心骨,很对隆安帝李丰的脾气,曾因皇宠而封后。  然而封了后也是烂泥扶不上墙,比起当年的吕妃大皇子一系,怎么看她将来都是当炮灰的料。  可是命运总是无常,小太子李铮才六七岁的时候,太平破碎,国生离乱。  对于那几年艰难的战争年月,身在深宫的李铮其实并没有很直观的印象,他只记得那一年的份例格外少,那一年初夏的京城热得仿佛锅炉,西天蒸腾着紫气,宫墙内外人心惶惶,进出的宫女和内侍都没有一点笑模样,个个战战兢兢、来去匆匆,父皇已经连日不见,小太子被拘在缠绵病榻的母亲身边,午夜梦回的时候,总能听见宫人可以压低声音禀报外面的事,三句不离打仗。  太子太年幼,听不懂大人们都在说些什么,然而却记得这话题总是伴着母后低低的啜泣声。  后来,随着年幼的太子一点一点长大,开始了解周围的世界,大梁的情况也一点一点地好了起来,后来朝中风云变幻,虎视眈眈的吕妃一党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吕氏谋反获罪,吕妃被削位打入冷宫,大皇子也从此一蹶不振。  那一段时间,东宫好像突然成了一块香饽饽,太子第一次在懵懵懂懂间感觉到了如潮的权势起落,但他并不喜欢,太傅教的圣人书里没有来得及说起这些龌龊事,而他已经凭着某种天生的敏感,超乎年龄地感觉到了不安——他总觉得起落意味着动荡,有一回门庭若市,就有一回门可罗雀。  隆安皇帝子嗣稀少,皇长子势微,三皇子母族卑贱,年纪又小,人人都以为太子李铮是大梁最尊贵的储君——而他还没有随着大家一起产生这种幻觉,就亲眼看见了他的父皇死在乱军从中。  那天小太子在乱军中攥着四皇叔的手,心里还拿自己当个孩子,无遮无拦地用孩子的眼目睹了权力的真相。  对于大梁来说,是新皇登基,新时代与新政的起点。  对于深宫中的小太子来说,整个世界都好像变了天。  皇后生性懦弱,总是耳提面命地令他讨好四皇叔,因为他们孤儿寡母的小命从此以后就吊在他皇叔的良心和承诺上了,群臣谁也说不好他这个太子能当到什么时候,能在从小长大的宫里住到什么时候。  李铮以前很喜欢亲近皇叔李?F,然而那段时间他一度觉得面对四皇叔的时候压力很大。原来亲切博学的小皇叔摇身一变成了皇上,一时间连称呼都要跟着变动。每天,小太子硬着头皮听一知半解的政务,承受着周遭种种或考量或意味深长的目光,硬着头皮去给皇叔请安,再回到东宫硬着头皮听母亲喋喋不休的忧愁。  他的母亲始终不及吕妃,自己没有自己的主心骨,自己没有准主意,只会把压力往儿子身上转移,每天张口闭口空泛地要他“争气”。  可是具体让他争一口什么样的气,或是期望他将来能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又全无见解。  每个人少年时都有自己的迷茫和困境,好比顾昀的困境是零落各地的玄铁营,太始皇帝李?F的困境是可怕的乌尔骨和顾昀——而小太子李铮的困境就是他那未卜的前程。  但是顾昀身后是数万把割风刃与顾家高悬堂上的列祖列宗,长庚身边有一个始终注视他、牵引着他的小义父。  但是李铮的周遭却只充斥着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没有人给他指一条明路。  太始四年秋,一场霜降过后,李铮的母后在生前无尽的惶恐与忧心中溘然长逝,皇上着礼部按制厚葬。  十五岁的太子已经长出了少年模样,日复一日的沉默寡言。  停柩时,长庚屏退了左右,缓步走进来,轻轻按住准备起来行礼的李铮肩膀。李铮没有坚持。在他母后的督促下,他每天费尽心机揣度这位四皇叔的好恶,知道他并不喜欢别人私下多礼。  李铮:“皇上。”  长庚看了他一眼,那少年立刻讪讪地改口道:“皇叔。”  “节哀吧。”  长庚嘱咐了一声,礼数周全地拜祭了他没见过两面的皇嫂,刚刚直起腰,就听见旁边小太子用变声期有些吃力的嗓音说道:“臣无才无德,不堪大用,请皇叔废了臣的储君之位。”  长庚眉头一皱,抬起头来。  这便宜侄子的模样并不像他父亲那样端正威严,倒是有些过分清秀,那少年面色苍白,身形瘦削,眼角眉梢中带着一股经年不变的忧郁,看起来实在不像个贵重的凤子皇孙。  李铮说完那句话,好像把自己给吓着了一样,一脸惴惴,也不知怎么那么巧,没关严的灵堂外面倏地刮进一阵风,蒸汽宫灯下面的琐碎的装饰忽忽悠悠地响了几下,撞上了一边的灵位,灵位应声而倒,少年太子狠狠得激灵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