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第1页)
谢星珩又看大哥大嫂,两人应是没休息好,眼底都青黑一片。 陈冬人瘦,时至今日,也怀孕六个月了,四月时肚子小小的,五月里不太显,进入六月,随着他精神变好,肚子才鼓了起来。 如今七月了,他腰都往后塌。 谢星珩嘱咐陈冬:“待会儿回家,顺路去医馆摸个脉,你这胎怀得坎坷,好容易养出点好颜色,这一惊吓,脸色又蜡黄蜡黄的,还有几个月就要生,也不好补太过,怕胎大了不好生,你就仔细问问郎中,看怎么养。” 转过头,又跟拄着拐杖的谢根说:“出都出来了,你多买些米回家,我记得你们都吃不惯面食?多买些米吧。孩子也长身体。我这儿再过两天就好了,到时就回家。不用忧心。” 谢根张张嘴,他想说家里有米,有很多米。 宋明晖去家里拜访过后,给家里把能添置的都添置了,米缸自然也填满了。 他是个木讷性子,在官兵的围视下,突然跟谢星珩有了兄弟间的默契,明白过来不宜多问,只是应好。 他们往屋里看,小豆子也问为什么不能进屋里。 谢星珩说:“家里要休整,房子装漂亮了,再接你们来小住。” 抄家见了血,跟大人说话,就能直接点,好让他们安心。 “有个郎中在,小鱼在内院看着,今天不能出来见你们。” 里面有郎中,那就好说了。 他们早上出来急,一家三口过来,什么都没带。 余下琐碎,都是问谢星珩缺什么。 谢星珩不厌其烦,某些重复问题,也都好好回应。 主屋里,江知与守在宋明晖的床前,看郎中摸脉许久,眉头越皱越深,心里越发焦急。 这郎中他不认识,丰州叫得上名号的郎中,他都见过,镖局的生意性质使然,他们家常跟医馆打交道。 他不敢出声惊扰,站旁边一会儿,后背都有汗湿的痕迹。 郎中收手后,江知与心情才缓和。 下一刻,又因他的话,心口被砸了重石般,一下子没站稳,被阿华叔扶了一把。 “什么、什么中毒?” 章正起身,到桌案边开方子,头也没抬。 “中毒,时日有两个月,日积月累的,再迟命就没了。” 两个月前,他爹爹还在京都。 江知与一瞬间红了眼。 回来丰州后,丸药吃没了,爹爹还请丰州的郎中继续开过方子。 主要是治疗咳疾,没谁说是中毒了。 方子开好,等在旁边的武剩拿出去抓药。 章正摸摸胡须,叫江知与把之前的脉案拿来看。 脉案有备份,他抄录了一份给谢星珩带去府城请郎中,家里还有。 之前吃过的丸药没了,药方还在。 方子没问题,之前的脉案是照着咳疾来的,丰州的脉案则有异样,郎中未觉,当是隐疾,忽略掉,先开了治疗咳疾的方子。 毒性入肺,越咳越往四肢蔓延。 心肺离得近,腹中五脏聚集,再迟真是神仙都救不了。 脉案和方子都不具备参考性,章正便挑出最先的几张方子,跟江知与说:“这方子是治疗咳疾的,脉案肯定是错的。你看看最初是谁给你爹爹看的病吧。” 在京都病的,那当然是三叔请的郎中。 江知与不笨,他讨厌三叔,因亲事和家变,他更是恨三叔,可他很理智的知道,爹爹的毒,绝不可能是三叔下的。 他还没有直接跟老家撕破脸的打算,他还要钱上下打点,为他的官途铺路。 又是三叔的那个对家? 是沈观吗? 江知与吸了口气,给他行了大礼。 “多谢。” 章正再留几句医嘱,提出告辞。 江知与请他留步,再给府中其他人看看。 两个小丫鬟年轻,吃了药,当晚就好转了。王管家上了年纪,躺下后昏昏沉沉,一碗药吃一半流一半,脸色越发憔悴。 章正进过的门户多,还没见过哪个东家主子,对下人安危如此在意的。 江知与说:“他跟我父亲结识多年,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在江府做管家了。我父亲跟爹爹认识,还有他牵线搭桥的。” 是管家,可他们没把王管家当家仆。 府上别的人,都有卖身契。王管家父子没有。 章正看了,也给方子做了调整,增添删减了几味药,余下只能静养,看他能不能挺过去。 谢星珩回来,带了宋明晖的药。就在院里生炉子熬。 王管家的药迟一点抓回来,来巧在后边巴巴的等。 今天日头高,过了中午就转阴,一下午闷着没落下雨。 江知与神色怔忪,跟他说话他老走神。 谢星珩回头看了眼屋里,阿华叔在床前伺候,没来报信。这意味着宋明晖还在昏迷状态。 谢星珩拍拍江知与的肩膀:“别怕,爹爹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江知与眼睛睁着,半天没眨动一下,盯着发白的地砖,看得眼睛刺痛才闭眼。 “要不是因为我,爹爹在京都不会生病的。” 都是为了他的亲事拖延时间,才会故意生病,让人钻了空子。 谢星珩不这样想。 宋明晖跟姜楚英去京都,随行护卫少。 投毒不成,路上必然有截杀。 再说,人在江老三的府上,从药里下毒,是宋明晖给的机会。别人难道事前就知道有这个机会,安心等着? 江老三府上,肯定有被买通的人。 还得是负责宋明晖的吃住饮食的人。 人在情绪低迷时,需要一个精神支柱,也需要一个目标,不论源自仇恨还是爱意。 谢星珩把这些分析给江知与听。 江知与突然问:“小谢,你什么时候去京都?” 谢星珩最迟月底出发,再晚赶不上。 他算过日子,七月二十八就得走,否则一点活动时间不剩,路上稍出点岔子,他今年就进不了考场。 江知与垂眸算算:“我看看父亲什么时候到家,他赶得上,我就随你一起上京。” 他要去看看。 谢星珩应允了,“好。” 阴云遮天蔽日,夜里不见星辰与明月。 江知与让谢星珩早睡,谢星珩还得温书,为科举做准备,得养好精神。 白天阿华叔看顾了一天,也该轮换。再者,作为赘婿,谢星珩单独守夜不合适,不如养精蓄锐,白天也能帮着照看府上。 江知与在床前枯守,点了两盏油灯干熬。 小时候,是父亲带他多,爹爹总是冷着一张脸,他也不知怕,总是找爹爹缠磨玩闹。 现在还有些浅淡记忆,那时,好多人都说他爹爹不爱他,也不喜欢江家。年幼懵懂,时常怕,抱着爹爹哭得可凶。 他爹爹发脾气的样子跟他父亲不一样,父亲性烈如火,动怒时,一言一行都很有攻击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生气了。 爹爹不一样,他话少,表情不丰,话又戳人心窝子,直往人痛处踩。 他已经不记得那阵子爹爹都说过什么了,就记得爹爹抱着他,一家家上门“讲道理”。 不论别人怎么急怎么骂,他爹爹都云淡风轻的,仿佛只是说了很平常的话。 幼年时,他也很想成为爹爹这种人。 厉害内敛,不显山不露水,胸中自有天地。 习了几年武,逍遥畅快了一回,还被父亲带出去游山玩水,体验江湖。 再回来学规矩,他照着爹爹学,总被打手心。 他不知道这样为什么是错。 爹爹说,因为他太小了,大人说他错,他就是错了。 他太天真了,小时候理解字面意思,盼着成为大人。 长大了,发现是商户身份的限制。也怀有期盼,期望能成为官家夫郎,不再受那些闲气。 真经历一场变故,他才发现,“大人”的含义好多啊。 他渺小如蚁。 江知与又想到,从前爷爷奶奶动不动就罚爹爹跪,给他立规矩。 父亲在家,尚可阻拦。父亲不在,爹爹懒得争,说什么就是什么。 江知与小小的,不懂这些。他不知道他爹爹为什么要受这些委屈。 原来人生在世,本该刚硬如铁,因为有了软肋。他只能卸甲投降。 外头传来惊雷,他低头擦擦眼泪,拿铜剪剪灯线。 宋明晖咳疾到后半夜好转,到天明时,间歇很长时间才咳一回,已经退烧。 谢星珩起得早,过来问情况,江知与摇摇头:“还没醒。” 他眼睛肿得厉害,谢星珩给他拿茶包敷眼睛。 早饭过后,下起了雨。 这场雨,下了两天,大雨冲刷之下,凝在江府门口的那摊暗红血迹都消失不见。 江致微在雨中进城,身边跟着两个镖师,马车里坐着从府城请来的郎中。 已过辰时,雨幕下的丰州县热闹依然。 门店开着,小摊少。路上百姓不多。 他看见书斋是关门的。 江致微心口沉沉。 他快马向前,走到了镖局门口。 镖局很大,飞檐两层,很是雄伟。 门口坐兽,廊柱浇铜。左书“交结五都雄”,右书“一诺千金重”。 牌匾烫金,笔锋稳当,落书“四海镖局”。 他仰头看了许久,脸上泪水跟雨水交汇。 随行的镖师,不知江家出了事,越过他去敲镖局的门。 江致微没拦,喉间发紧,心脏急跳。 他看见门开了一道缝,是他认识的张佑来开的门。 他止不住笑,笑声传出好远,引得过街的百姓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 有人认出他是江家大少爷,跟着“嚯”一声。 没赶上“大戏”,可赶考途中回来,何尝不是重情义? 他调转马头,趁着街上人少,一路跑到江府,看见大门上贴着的封条,又给愣住。 情绪两头急转,他险些跌下马,门口看守的兵卒已换,现在是县衙的衙役。 他们跟江家的人熟悉,隔着门下台阶,就大声吆喝:“府上好着,禁足查办!” 江致微下马,走几步,摔在石板上,被雨冲打,他只感畅快。 还好没事。 他回得不晚。 七月十六,丰州变了天——雨过天晴。 这天,赈灾的粮草排成一条长龙,招摇过市,再转道,送往农庄。 也是这天,农庄赈灾的沈观,跟一县之主常知县,两头宣布了同一个消息。 “江家无罪,赈灾有功,即日解封!” 农庄和县内,都有好几个识字的文书,大声宣读查办结果:“江家无罪!赈灾有功!即日解封!” 而李家,也并未被问罪。 查办的是沈观,沈观说:“李家因嫉妒检举,李家父子杖三十,东区早市执刑。李家捐银五千两,功过相抵,不计功德,挂牌道歉,示众三十天。” 五千两的银子,数额很高。 枫江百姓也不能忽略它。 红榜初贴时,他们把捐赠人记了又记。 杖刑这天,东区人挤人,热闹非凡。 李家父子当众检举,两人都逃不掉,也无法找人代替领罚。 东区是江家产业的聚集地,江家的府邸、镖局、铺面,甚至二房的书斋,都在东区。 江李两家积怨已久,由赈灾抄家之祸,分出了胜负。 李家现任家主、下任家主,在江家的地盘上受刑,围观百姓何止只有丰州人? 他家的府邸、铺面,甚至油料坊门前,都挂了大幅面的幌子,上面写着“给江家认错”。 简单,直白。 惩罚虽小,侮辱性极强。 老李头当天上街,就气得吐了口血沫。 三十杖挨完,奄奄一息的被抬回府。 常知县在附近酒楼的二楼厢房观刑,神色冷冷。 逃得了抄家,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他倒要看看,李家这地头蛇,怎么翻身。 江府的封条被撕掉,观刑时冷漠的常知县,笑意融融去接人。